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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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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

燕媯出宮, 是去了大慈悲寺。

只要站在瑰燕宮敞亮的院子裏,她就難受得喘不過氣。不過才幾日的工夫,一點血跡也沒有留下,燻了香, 做了法, 好像就能當作沒有死過人一樣。她心裏堵得痛苦, 片刻也不想再呆在宮裏。可王都這麽大,歧國這麽大, 她卻不知該往何處, 思來想去竟只有晏華濃這裏可以容她歇腳。

佛門清靜,渡一切苦厄,捧一杯清茶聽著空空的木魚聲,她終於稍稍靜了心。幾日的煎熬, 叫她精神懨懨, 坐在那裏稍不留神便要發呆。

今日剛來佛堂, 晏華濃看到她這狼狽模樣,眸光一暗,開口便問︰“可是……他去了?”

連被軟禁在這裏的晏華濃都知道落鳶正是付之涯, 知道他的傷日日催命, 早已沒有幾日可活, 她每日與之相處著卻絲毫不知,不免心頭又添一分堵塞。

燕媯對她點頭,走進佛堂內,自尋了地方坐下。她臉色極不好,昨日發燒,今晨才退,現在就不顧勸阻只想出宮透氣, 這會兒身上乏力,一坐便呆坐了半炷香。

晏華濃瞧了瞧她那失魂落魄的那樣,許已猜出個七七八八,見她只想獨處,便閉上嘴重新提筆抄起往生咒,屋裏安靜得只聞紙張輕響。

等到燕媯呆滯的眼楮重新又轉動起來,晏華濃已抄了幾遍經,放下筆敲著木魚在誦經。燕媯一言不發地看著這個無辜被囚的女子,一看又是很久。還是老樣子,一日覆一日地抄經誦經,然後把抄好的經都燒掉,這個女子總是能平平靜靜,把那些不平事裝在心裏。

“你……真的,放下了麽。”燕媯打破沈默,澀澀開口。

木魚的聲音緩緩停下,晏華濃扭頭回來,看著燕媯那雙泛紅的眼楮︰“貧尼早已說過,不曾放下,但如果這是最好的選擇貧尼會試著接受。”

最好的選擇,誰能說得準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。她走到如今的每一步,歧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最好的選擇,他們逃離了桎梏,立國開朝,百姓安居樂業,歧國日漸強大,而百姓愛戴……可是對於被犧牲掉的來說,這難道不是最壞的選擇麽。

她搖頭,很有些茫然︰“可我,不知道什麽是最好的選擇。”

晏華濃放下木魚,又為她滿上熱茶暖身,雙手合十念了一句“阿彌陀佛”,起身從墻角的櫃子裏取出一封信。

“這封信裏面告訴你了。”

信封上寫著“燕媯親啟”,她遲疑地將信拿起,晏華濃點了下頭示意她打開。信是付之涯寫的,滿滿三張紙,那些熟悉的字體甫一映入眼簾,燕媯的心咯 一下,鼻頭發酸。

信中的內容通讀下來,無非也就一個意思,和往常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並無二致,都是在不遺餘力勸她好好和歧王過日子。不過,這次多說了些歧王的難處,望她理解,不要糾纏於那些已經不重要的過去。

這個人至死都在為她好,滿篇真情。可燕媯反倒讀了一遍就不想再讀第二遍,他越要說這些,她越聽不進去了,看完只是搖頭,將信放下,不發一言。

晏華濃見她無甚反應,說道︰“他說怕不能如願瞞住你,就將這封信拜托給貧尼,希望若當真有那一日,貧尼可以來開解娘娘。”

燕媯冷哼一聲,輕輕地揉著額角︰“開解?他這算哪門子的開解。”只會叫她永遠忘不掉他的好,讓她陷入永遠的遺憾裏。

晏華濃︰“貧尼可否看看信?”

燕媯把那信推到她面前,晏華濃拾起通讀一遍,斂眉輕笑︰“娘娘帶著情緒看信,自然看不進去。”

她斜睨那信一眼,依舊是副懨懨模樣,並為把她的話當回事︰“難不成,你還當真想開解我。”

晏華濃承諾過故人,自是當真︰“阿彌陀佛,若貧尼說得有道理您就聽,若是沒道理娘娘權當聽了一回荒謬笑話,如何?”

“那就說來,我聽聽。”對晏華濃,她總是要多幾分耐心的。不過燕媯自認不是個隨便可以說通的人,凡事她都有自己的想法,她倒要聽聽對方能說出什麽大道理。

晏華濃依然是那不疾不徐的口吻,這張吃齋念佛的嘴說出的話,無端更聽得進去些︰“娘娘自有娘娘的考慮,其實貧尼未必說得通娘娘,許多時候,如佛經,終究是要靠自己來悟的。貧尼只說一點——”她指著信中一段,“付閣主在信中提到,王上寬仁,願留他做您的貼身護衛,你可讀到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娘娘就沒有想過麽,有哪一個男子願意自己的情敵,終日守在自己妻子身邊,且自己的妻子原本也鐘意對方。”

燕媯語塞,一時不能言。男人在這種事上,永遠都是自私的。

“貧尼以為,如果不是出於真誠的愛重與憐憫,沒有人會這麽大度。王上愛重娘娘,所以不做您不願看到的事。王上又憐憫愧對付閣主,所以滿足他的心願。三人之中,不是只有你二人在受苦受難,王上他,也有一段悲苦要嘗。”

“你在替他說項?”

“非也,貧尼只不過,是把娘娘或許沒看到之處點出來罷了。”

付之涯那信通篇在說歧王治國不易,有情不易,難免不能周全,叫她千萬珍惜,她看不進去,被晏華濃這麽一說反倒心裏舒坦了一丁點兒。

算吧,算他聞人弈也不容易,算他的確足夠包容與仁慈。如是說他徹底冷情,別說放付之涯在她身邊,怕是閣主跋山涉水追到歧國,最終也難逃被殺人滅口。

他盡他所能補救到最好,這一點燕媯必須承認。

晏華濃︰“其實您不必鉆這牛角尖,有兩個人竭盡所能去疼惜愛護您,這是您的福運,您何必把它視作包袱。”

燕媯不認同,輕聲呵笑,覺得這話好不滑稽︰“福運?我不信這些,我的命運只想自己掌控,絕不欠誰的情。如若說要死,我寧願自己死,誰要替我去抗,我倒未必感動。”

他們兩個,一個為了她什麽苦都吃了,死得淒淒涼涼,另一個隱瞞內情,感傷焦愁也都自己咽下……卻都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。

當她會喜歡麽。

晏華濃眉心微蹙︰“死?貧尼每日抄的是往生咒,一遍又一遍……一開始貧尼不知道是抄給誰的,供奉的匣子裏裝的什麽也不知,只曉得宮裏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人往那匣子裏添幾張紙,許就是貧尼這往生咒要抄送的亡靈吧。死,在娘娘嘴裏只是頭點地罷了,在貧尼這裏卻是天大的事。往生咒越抄,越想要拼盡全力去活著。娘娘,有人既然已經替您扛了所有,那麽就請不要輕易去提‘死’,您應該好好地活,把別人活不到的都活一遍。”

燕媯失笑,很有些無奈︰“你大可放心,我再痛苦也不會想死,我還有很多的不甘心。”

那就好。晏華濃倒也沒多餘的可說,王後不是愚笨人,她若想聽進去自然能聽進去,若不肯聽進心裏,說再多也是無用,便將信還回去,雙手合十輕聲念起佛經。

燕媯將信收入袖中,楞坐片刻,忽看向那個供奉的匣子,問︰“這幾日可來過人添東西進去?”

“昨日來過一人,放了一張。”

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付之涯的名字。這麽想著,她站起身,當著晏華濃的面將那匣子從供臺上取下。抖抖上面的鎖,精鐵做的,她沒鑰匙。

晏華濃看著她,沒說話。

燕媯拔出寒芒,照著鐵鎖劈下去,那精鐵鎖頓時斷成兩段。她掀開匣子,入眼是厚厚的一疊紙,最上頭放著的那張上頭寫著一個名字,正是“付之涯”三個字,其後註著他的生辰八字。字跡她很熟悉,是歧王親筆寫的。

燕媯將那一疊紙都取出,一張一張翻閱。每一張都寫著名字,生辰八字,有的還有籍貫,而每一張無一例外都是歧王親筆。忽然,她手上的動作停頓下來了,眼楮微微一瞪。

後面的十幾張紙寫得密密麻麻,起頭是醒目的三個字——“霽月閣”——第一個名字被墨塗掉了,想來正是付之涯的名字,因後來發現他並未死所以從中刪減掉。三千多個霽月閣門人的名字,她認識的,不認識的,每一個名字都寫得工工整整。

她在中間找到了唐時若的名字,準確無誤地註著她的生辰八字。

頃刻間再次淚如雨下。

為什麽呀,他這個人可以把壞事做絕,又把好事做盡。說他絕情冷酷,他卻親手抄了這些名字,記著他們的功績與犧牲。

燕媯深吸一口,把紙張塞回匣內,再也不敢看一眼。

後來,她仍是在佛堂中枯坐。稍晚些時候,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,她便在佛堂躲雨一直躲到傍晚。

可攔住她回宮的又怎會是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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